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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真性”城市场所的死与生

母卓尔 全球知识雷锋 2021-06-17

“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公园,来自萨尔瓦多的卖玉米饼的商贩们就在创造原真性。在2007年,一项城市命令差点就将他们驱逐出了贩卖点——而他们已在那里卖了30年的玉米饼了。后来他们成功留下了。我认为玉米饼卖家们的胜利其实就是一种新的原真性的胜利。”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83篇讲座。

Sharon Zukin于2010年出版Naked City: The Death and Life of Authentic Urban Places(中译本《裸城:原真性城市场所的生与死》)一书,书中讨论了纽约的六个地区——布鲁克林、哈莱姆、东村、联合广场、雷德胡克、都市农园的规划改造与社区邻里文化的苏醒与抗争的历史过程,揭示了“原真性”作为一种文化权力的崭新意义。此书被翻译成中文、日语、汉语、意大利语、瑞典语和俄语,曾被PLanetizen杂志评为2011年城市规划书籍Top 10。2011年,她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举办该讲座对此书内容以及写书时的想法进行讨论。本文即整理于此。讲座由清华大学母卓尔总结整理。











记录者:母卓尔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系2018级研究生,外文系英语第二学位在读。











主讲人:Sharon Zukin


Sharon Zukin是一名研究现代城市生活的社会学教授,任教于纽约城市大学布鲁克林学院和研究生院。她是美国社会学协会消费者与消费部门的主席。在2010-2011年她在阿姆斯特丹大学任访问教授。她被认为是新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者。她的研究关注城市的变化及原因、消费者文化、房地产市场,以及去工业化、士绅化、移民潮对城市的影响。出版作品包括Loft Living: Culture and Capital in Urban Change, The Culture of Cities(中译本《城市文化》), Point of Purchase: How Shopping Changed American Culture(中译本《购买点:购物如何改变美国文化》), 以及本讲座所提到的Naked City: The Death and Life of Authentic Urban Places(中译本《裸城:原真性城市场所的生与死》)。


文章共13404字49图,阅读完需要34分钟

(文末附讲座视频)


推荐语

莎伦·佐金的《裸城(Naked City)》一书以纽约的城市空间的变革为研究对象。同名的现实主义黑色电影《不夜城(The Naked City)》拍摄于1948年的纽约,其中有一句旁白:“这座不夜城里,每天上演着八百万个故事”。这就是复杂多样的纽约。


电影《不夜城(The Naked City)》海报


二战后的50年代到60年代,纽约的都市复兴项目遍地开花。绅士化(gentrification)现象开始出现。


70年代,随着反越战、反消费主义社会等运动逐渐冷却,美国社会转而关注个体的解放与个人的原真性问题。


80年代,金融公司和地产商成为地方经济的主角,文化街区、艺术家Loft等地方成为大众消费场所,绅士化进程加速。


90年代,新的开发商开始对纽约的Soho和时代广场等地进行成功的商业运作,力图将纽约打造为世界文化之都。


在几十年迅猛发展的同时,纽约公共空间的塑造却呈现同质化发展的趋势。公众以外表与视觉特质来评判城市空间的“原真性”,对原真性往往持有一种“近乎真实的想象”,当我们愿意为这种想象与认同买单,那么我们的消费偏好就会受到资本力量、政府和媒体的推动,这将使原真性成为一种凌驾于城市空间之上的文化力量。这种文化力量不仅赋予了消费者以道德优越感,提供了城市更新所需要的理由,也剥夺了一些阶层与群体工作和生活于此的空间权利,逐渐扩大了不同群体之间的经济差异与文化隔阂。


作者讨论的是纽约,但全球范围内的各大城市又何不如此?在讲座中,她从纽约的一家意大利面包店谈起。我们也完全可以从身边的煎饼果子铺、老茶馆、火锅店、711便利店出发,思考她提出的问题:原真性到底是什么?



正文

写一本关于原真性的书是一个勇敢的举动,因为原真性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或者我应该说,原真性既是古老的又是全新的。这个概念的产生要追溯到英国的历史学家特伦斯·兰杰(Terence Ranger)* 和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所合著的《传统的发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城市空间的社会特征在不断被塑造和再塑造着。在我和伟大的城市学者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 共事期间,我们都强调城市原真性的关键在于城市的社会特征,而不仅仅是建筑的物理结构。那么,让我们一起仔细想想,纽约的原真性到底是什么?


特伦斯·兰杰(Terence Ranger, 1929-2015)是著名的非洲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 1917-2012)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两人都是英国人,曾合著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一书(中译本《传统的发明》),书中用六个个案研究揭示,传统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不变的陈迹,而是当代人活生生的创造;那些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表面上久远的传统,其实只有很短暂的历史;我们一直处于而且不得不处于发明传统的状态中,只不过在现代,这种发明变得更加快速而已


**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 1916-2006),美国著名的城市规划师、作家、记者、社会活动家。她在代表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中认为,城市重建计划往往没有尊重城市居民的需求。她曾联合草根力量保护社区免受“贫民窟清除”计划的影响,并成功使得曼哈顿下城的高速公路直接通过Soho和小意大利的计划被取消。在1968年,她因为在该项目的听证会上煽动人群而被捕。同年她迁居多伦多,后成为加拿大公民。


如果我让你说一个“原真”的纽约的建筑的名字,你可能会说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或者克莱斯勒大厦——这些都是莱斯利·斯克莱尔(Leslie Sklair)* 所称的“标志性建筑(iconic architecture)”的形象,它们代表了我们对纽约的视觉想象。而在拉斯维加斯,赌场开发商们甚至还把这些标志性建筑放在一起来呈现一个“原真”的纽约的形象。然而,对于我们这些住在纽约的人来说,它们却并不是原真的纽约。我们脑中的原真的纽约的形象是不同的。


*  莱斯利·斯克莱尔(Leslie Sklair)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教授,全球化领域的专家,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全球体系理论,著作包括《资本主义全球化及其替代方案》《跨国资本家阶层》等。


纽约的标志: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克莱斯勒大厦


下图是我在之前一本书中称作“本土景观(vernacular landscape)”的一个例子,这就是纽约人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景观。这是一家位于曼哈顿下城的Prince街上的一家面包店。这家面包店由一个意大利裔美国家庭经营了约80年。请注意它颜色明亮的立面和橱窗展示。


最初的Vesuvio面包店


这家原真的纽约面包店的视觉元素,让我想起了下面这张展现纽约形象的标志性照片。这张照片是贝瑞妮丝·阿伯特(Berenice Abbott)* 于1930年代在Bleecker街拍摄的,拍摄地点离Prince街不远。从照片里的面包价格能看出,当时正处于经济大萧条时期。照片里有个人正从店里往橱窗外看,她可能是店主,也可能是顾客。值得注意的是,照片中橱窗里的面包的形状和很多年后Vesuvio面包店的橱窗里的面包形状是非常相似的。


贝瑞妮丝·阿伯特(Berenice Abbott, 1898-1991),美国著名摄影师,曾在20世纪30年代拍摄大量反映纽约的建筑与城市设计的作品。


1930年代Bleecker街上某面包店的照片


Vesuvio面包店不仅仅是一个视觉形象,它也是一个社会空间。下面照片的左边是原来的店主的儿子,Tony Dapolito,他长大后在店里工作了很多年,也在当地社区委员会中十分活跃。很多人会去他的店里交谈,或是和Tony聊天,而不只是去买些面包。他的存在使得这家面包店成为了纽约的一个原真的城市场所。这家面包店看起来仍然像是原来的家庭经营的面包店。我想再次强调,80年前和80年后的两张照片所展现的面包形状这样一个符号元素是非常相似的。


经营Vesuvio面包店的意大利家庭的照片


在2008年,Tony Dapolito去世了,面包店有了新的店主,他们试图将面包店改造成一个咖啡厅,这家店便被赋予了一些新的元素。橱窗里的面包看起来和以前差不多,但实际上并不一样了,面包的形状和排布都有了变化。Café的字样加在了Vesuvio Bakery的下面。此外,橱窗上还新添了一份菜单。


改造成咖啡厅后的Vesuvio店面


可见,在店主去世后,这家店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同的社会空间。但是,我认为原来的Vesuvio面包店才是一个原真的城市空间,这是由它的社会特征所决定的。


然而,有人会说,你只是怀旧罢了,怀念那家老店,怀念它对于一些不再居住在那个地区的人群的意义。确实,在19世纪末期和20世纪早期,意大利裔美国人曾是纽约市移民群体中人数最多的族裔之一,后来他们逐渐搬到了其他的社区,主要是布鲁克林和皇后区,甚至还搬到了新泽西和长岛。而意大利裔的居民形成的工人阶级的社区也从小意大利(Little Italy)* 和曼哈顿西端的包括Bleecker街和Prince街在内的区域搬到了其他地方。


*小意大利(Little Italy)是曼哈顿下城的一个社区,曾有大量意大利裔美国人居住。现在这里只有少数几家意大利商店和餐厅。其西面是三角地和Soho,南面是中国城。


曼哈顿地图、小意大利及周围地图


有人说,你只是怀念一些曾经存在的东西,而他们已经和现在的人口情况、经济功能所不相关了。我就在想,我真的是在怀旧吗?还是说我是在寻找某个特定地理区域的社会活动与文化认同之间的联系呢?换句话说,我是否在寻找城市中的“风土(terroir)”* ,即文化认同、社会活动和地理位置的某种玄妙的结合?


terroir为法语词汇,常用来特指催生出某种食品或酒的特定土地、文化和天气条件的结合体,作者借此来表示都市邻里环境的独有特色,同样是特定人口、社会和文化等所催生出的产物(定义来自《裸城》)。此处译为“风土”。


这个城市意义上的“风土”的想法受到了两部很特别的电影的影响——Biquefarre和Farrebique,其导演是Georges Rouquier,一位法国的人类学家和纪录片导演。几年前,我在我住的社区的某个放映式上看了这两部电影,并深受感动。Farrebique是一部拍摄于1946年的黑白电影,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纪录片,而更像是“纪录剧情片(docudrama)”,是一个想要记录法国农村的社会变化的人类学家拍所摄的剧情片。在电影Farrebique中,导演Rouquier记录了一个农民家庭非常痛苦的日常生活,他们需要在二战后物资短缺的条件下艰难生存,维持农场的运作。而电影Biquefarre拍摄于1983年,记录的是同一个农民家庭40年后的生活,Rouquier希望展现这个家庭中的一家之主去世之后发生的变化。他的孩子们为了谁来继承农场、是否应该卖掉农场、是否能让农场生产更现代化等问题而争论不休。其中两个儿子搬到了城里,过上了不同的生活。看完电影后,我感到“风土”的延续面临很多的问题。而在我试图理解Vesuvio面包店的变化时,我实际上也是在寻找一个城市意义上的“风土,正如Rouquier在电影中所强烈表达的那样。


两部电影的海报


另一个重要的话题是,为什么要用“原真性”一词?实际上它是一个挺麻烦的词。有人会说,城市永远处于变化之中,你不可能说其中的某一个时间点就代表了原真性。并且,谈论原真性似乎有种精英主义的论调,因为原真性一词经常会被用来为某种特定的城市发展愿景作辩护。也有人会说,原真性是个无效的概念,因为它太混乱了,它同时包括主观和客观的因素,你真的能从客观上讲什么样的空间是原真的,或者什么样的城市是原真的吗?还是说这只是你自己的某种看法和希冀?并且,原真往往可以形容两种事物,其一是指原始而古老的东西,通常形成于某个特定的社会群体,其二是指全新的东西,通常形成于独立的个体,例如艺术家。还有人会说,和实际的物质需求相比,原真性并不重要。人们需要工作,需要付租金,有何必要谈论原真性呢?然而事实上,我们讨论原真性的一个要点,就是要通过文化词汇的使用来捍卫人们对空间的需求的社会权利。除此之外,还有人评论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会思考原真性的问题,它真的有讨论的必要吗?然而,我想说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人们一直在思考原真性,它一直围绕着我们的生活。我认为讨论原真性是非常必要的。


首先要说明的是,原真性的概念在现状与理想之间、在经验与规范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原真性意味着某个事物“应该”是真实的,却不一定已经是真实的。研究原真性需要追溯历史,需要从时间上的演变来研究城市空间。新的事物和老的事物都可以是原真的,这之间就会产生矛盾。然而,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群从一开始就拥有某个空间的权属,讨论原真性往往就会引发争议。但是,原真性包含用途与人群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和关于空间权属的争论也正是城市原真性的一部分。


原真性的理念同时也涉及个人体验和对城市的感官体验的维度。对我而言,原真的场所往往是能给我带来愉悦的地方。而在这个全世界都在经历着标准化和同质化进程的时代,我们希望城市依然能够提供有魅力的场所,提供可看、可想、可居住、可工作的空间。


在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原真性依然是一个文化属性的词汇。在解决经济问题时,我们有必要纳入对文化的考虑,而不只是寻求经济上的解决办法。原真性的理念带来了从文化的角度去解决经济问题的可能性。在文化方面,与原真性紧密相关的是从1960年代一来的对“自我”的追求。对某些群体而言,对自我的追求有时是通过创建能表达个体认同的街区来实现的,而另一些社会群体更注重的是文化认同、文化自治。有时,在面临谁应该拥有某个空间的权属的问题时,这两种群体之间就会产生冲突。


对原真性的讨论也离不开对消费主义文化的思考,尤其要考虑到人们对原真的文化产品的需求和口味。但正如我之前提过,原真性也常被用作一种权力工具,来证明某个群体拥有某个空间的权属,这个问题在每个具体的情况下都需要解决。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即使是在世界资本中心的纽约, Vesuvio面包店也是一个原真的城市空间。在房地产市场的政治经济环境充满变数的时代,Vesuvio面包店将会作为一个原真的城市空间而一直延续下去。


原真性不仅是一种视觉形象,它其实是由建成环境所反映的一系列社会活动。城市中的原真性场所通常包含一些特定的元素:场所的归属感。这个场所是否让人们感觉自己属于某个更大的群体的一部分?它是否是人们的“第三空间”* ?它是否是可以发生邂逅的地方?历史感。原真性的场所能让我们看到历史。但这种历史是否是开放性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而不是被“博物馆化”而成为历史纪念碑的?这种历史是否是有冲突性的?此外,这个空间是否是人们可以尽情停留,而不用去在乎经济压力等问题的?总之,我认为原真性是探讨城市空间的社会可持续性的一个关键词。


“第三空间”是美国社会学家欧登伯格(Ray Oldenburg)提出的概念,他称家庭居住空间为第一空间,职场为第二空间,而城市的酒吧、咖啡店、博物馆、图书馆、公园等公共空间为第三空间。


那么,Vesuvio面包店改成咖啡厅后情况怎样了呢?据说,店主不得不在橱窗上贴了一个告示,解释说会把更加合适的东西摆放到这里。但人们并不为这个解释买账。对此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说明公众在为场所的原真性辩护。他们并不一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许他们也只是在怀念老的Vesuvio面包店,或许不是。但是,他们一致反映,店主没有把事实诚实地告诉大家。大家希望这个空间保留原有的功能。而如果你打开www.curbed.com*  还会看到,人们在评论中表达对这个空间的各种情感。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他们在表达对一种城市空间体验的需求,也是对原真性的需求。


www.curbed.com是美国的一家房地产博客网站。


现在,我们暂时不谈论原真性的抽象话题,来说说Vesuvio面包店究竟有多“原真”呢?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其实它位于1920年代修建的一个廉租公寓,就像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在1970年代拍的电影《穷街陋巷》(Mean Streets)中的场景那样。如果你走到面包店的街对面,就能看到,Vesuvio面包店是整栋颜色灰暗的大楼的唯一的店面,而它的室内情况应该并不算好。看到它,我想起了在中国也有关于应该保留还是拆除里弄和胡同的争论。


Vesuvio面包店街景

电影Mean Streets剧照


如果你再走得远一点,就能看到Vesuvio面包店仿佛不属于这个大的街区。在1990年之后,由于Soho的零售经济繁荣,大量的跨国连锁零售店在开业。比如说,Prince街上有Swatch门店,Soho区还有H&M、Old Navy、Emporio Armani、Dior, Chanel、Uniqlo等多家连锁零售店。所以说,Vesuvio面包店在整个区域的政治经济环境中显得十分不同,而且也不再是人们平时经常会去逛的那种商店了。甚至,它也并不属于Soho区的历史保护区域地图的一部分。因此,就连给旧建筑分级的历史保护主义者也不会去在意Vesuvio面包店的社会空间,更不会关心它在社会含义上所象征的对原真性的追求。他们只会关心建筑物的物理结构,而在这个层面,Vesuvio面包店更不会被考虑进去了。


Soho街景


在2009年,事情又出现了转机。有个人签了一份合同,要在老的Vesuvio面包店里开他的第三家连锁有机面包店,而老Vesuvio也就能够恢复了——当然,是以一种略微不同的形式,店里不会再出售圆形和椭圆形的意大利面包,而是出售素食杯子蛋糕。


新开张的Birdbath有机面包店


在2009年这个关头,我们又有了一系列问题。Vesuvio面包店的哪些东西是原真的,哪些是应该作为原真的社会空间所保留的?这不仅是涉及Soho区的一个问题,而是关系到纽约市每一个区域的问题。那些原真的老店铺从我们面前消失不见了。比如在Harlem,新的店铺已经大不相同,尽管它们对于一些新的人群而言是“原真”的。比如在Soho,有许多艺术家接手改造了一些70年代以前工厂工人吃饭的小饭馆。比如在布鲁克林的Red Hook,有许多荒废的码头建筑被拆除改建。


上:1938年的Harlem Street

下:现在的Harlem Street


那么,当我在用原真性一词时,我实际也在讨论审美立场的政治。那些拥有一定经济资源的人们往往非常看重如何通过城市空间的使用来体现他们的文化资本,来作为他们个人身份的标志。当然,或许我也是其中一员。如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 * 所说,“我是统治阶级中被统治的一部分(I’m part of the dominated part of the dominating class)”,这指的是受过高等教育、但不一定具有相应的高收入的人群,正是这样的一些中产阶级的审美品味在影响着城市空间。比如他们搬到这里后可能会说,“我还挺喜欢Vesuvio面包店的,但我从来都不会去那里买面包,因为味道不算很好”。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喜欢Vesuvio面包店和店主Tony Dapolito,但我从来没有在那里买过面包。我并不是说,如果我在那儿买面包的话,那家店就会存活至今。我想说的是,当某些人群在媒体和社会中拥有主导地位时,他们的经济资源和审美品味就会支撑或摧毁某些种类的城市空间。我也是这样一个更大的消费主义文化和视觉文化的一部分,看到Vesuvio面包店会让我们感到愉悦,但这家店并不会成为我们社交空间的一部分。而像星巴克这样的连锁店,正在发展出一套全新的品味体系,它们将会替代城市中旧有的社交场所。


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法国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文化理论批评家,法国最具国际性影响的思想大师之一。1982年成为法兰西学院唯一的社会学教授,社会科学高等学院学术总监。著作包括《实践理论概要》《实践的逻辑》《艺术的规则》《男性统治》等。


在我的《裸城》一书中,我提了很多关于到底是简·雅各布斯还是罗伯·摩斯(Robert Moses)* 应该担任城市决策者的争论。简·雅各布斯代表的是 “城市村庄(Urban village)”的观念,而罗伯·摩斯代表的是“公司城市(Corporate city)”的理念。二人在1960年代早期无法预见的是,这两派理念在后来也一直发生着对抗。前者支持的是与移民族裔和工人阶级息息相关的私密的社交空间,后者推崇的则是庞大的高层塔楼。而很多人在高层塔楼里工作,却在私密的小空间里购物,这似乎意味着两派观点的分歧也在不断得到调和。


罗伯·摩斯(Robert Moses, 1888-1981)是一位美国政府官员,1927年至1929年曾任纽约州的州务卿。他长期工作于纽约大都市区,被称为20世纪中期纽约及其市郊的建筑大师,有人说他之于纽约,正如豪斯曼之于巴黎。与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的主张不同,他通常支持修建高速公路,而非公共交通。


罗伯·摩斯和纽约的城市模型


当我们再次审视原真性的概念时,我们也在探讨不同群体是如何通过他们对城市空间的偏好来影响城市空间权属的。我们不能只谈城市空间的物理结构,而要考虑社会可持续性,要考虑如何保护人们在居住空间中形成文化认同的权利——即使他们可能付不起高昂的租金。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虽然在书中探讨的是原真性,但实际上我也在呼吁租金管制。然而,人们总是会觉得在纽约谈论租金管制简直是不可能、不现实的,无论是政治家还是大多数普通人都根本不会关心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从原真性的角度谈论城市空间权属,而非从租金管制的角度,就是因为想让更多人能关注我的书。我希望人们能了解我作为一个社会学家的观点,而不要把我看做一个社会主义者而驳斥我的观点。事实上,在很多座谈会上,我被介绍为社会学家,却有很多人认为我是“头上长了角”的社会主义者(socialist with horns)。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书命名为 “原真性城市场所的生与死”,而非“城市中的社会正义”。


Naked City封面


类似的事情不只发生在纽约,同样也发生在香港、上海、开普敦、伦敦……在伦敦,小说家哈里·昆兹鲁(Hari Kunzru)* 曾写过一篇关于他家附近的百老汇市场(Broadway Market)的散文。文中他写到,百老汇市场所出现的一系列新的文化现象,要怪到他自己的口味上——他自己喜欢吃法国奶酪,而这样的特定喜好和人们的经济资源结合起来产生的后果是,小的本地商店会被一些出售高端产品的商店所取代,尽管他自己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自己也不希望在纽约看到类似的过程。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取代现象发生在身边。


哈里·昆兹鲁(Hari Kunzru)是一位著名的印裔英国作家,他于1969年出生于伦敦,毕业于牛津大学英语专业,并在华威大学获得哲学与文学硕士学位。他的第一部小说《印象派》(The Impressionist)曾获2002年贝蒂·特拉斯克处女作奖和2003年毛姆文学奖。


伦敦的百老汇市场


那么,我们在分析这些现象时应该考虑哪些要素?我们要选择某种论调。我们要讨论的,是当有钱的人们搬入城市某个区域之后带来的无法避免的区域升级吗?还是要探讨城市发展的资本主义定义?我们要讨论旧有社会群体的逐渐消失吗?或者他们如何被强制性地替代?我们要讨论连锁店带来的城市生活的标准化吗?我们要讨论郊区化的进程对城市内部空间的影响吗?我们要讨论人们的法律意识吗?我们应该责备怀旧的心态吗?我们要讨论如何利用商店、餐厅、咖啡厅、酒吧等消费场所来建立城市身份吗?我们是否应该批评消费主义文化?


在《裸城》中我提出了一个模型。我认为探讨城市的变化时应考虑四个要素:资本(capital)、房地产(estate)、媒介再现(media representations)和消费者偏好(consumers’ tastes)。在现在看来,这些因素都很常见了,但它们对政治经济学家来说并不是常规的概念。将媒介与偏好纳入模型中,就是将城市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联系起来,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考虑媒介,是因为从2003年起,越来越多人在博客、网页、在线评论中发表城市体验、表达对原真性体验的想法。考虑消费者偏好,是因为我们要讨论,当人们的审美偏向迫使城市中的小商店也开始售卖高端商品时,会对低收入人口产生怎样的不利影响。在空间权属的意义上,消费者偏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身边发生的哪些事情会提升原真性的价值?我们身边发生的巨大变化——士绅化、移民潮、全球化,往往导致旧的场所被新的所取代,人们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也察觉着这些变化。而让大家感受到这些改变的,并不仅仅是某些旧建筑的拆除,而是本地资源、旧居民和旧店主们被新来的所替代了,以及新的中产阶级人群所带来的房价上涨。


但是,我并不想为“旧的”原真性辩护。原真性不仅指旧的事物,也可以指新的事物。人们也一直在创造原真性。比如说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公园,来自萨尔瓦多的卖玉米饼(Pupusa)* 的商贩们就在创造原真性。在2007年,一项城市命令差点就将他们驱逐出了贩卖点,而他们已在那里卖了30年的玉米饼了。后来他们成功留下了,我认为玉米饼卖家们的胜利其实就是一种新的原真性的胜利,而且这是得到该街区的中产阶级居民的支持的。另一个例子是贝德福-史蒂文生(Bedford-Stuyvesant)的Fulton街,那里有大量的非裔美国人和南亚穆斯林人口,多文化的融合产生了一种单一人口所无法形成的原真性。另外,在威廉斯堡 (Williamsburg),许多艺术家和创意人士聚集的场所被新房地产的发展所取代,这让很多人感到必须保护这里的潮人文化的原真性。


Pupusa是中美国家萨尔瓦多的一种著名美食,由厚玉米饼包着香肠,搅着和奶酪或豆类一起品尝。


在布鲁克林出售Pupusa的商贩

威廉斯堡的潮人


之前说到,原来的Vesuvio面包店被租下来改成了Birdbath连锁有机面包店,此后有些人在博客中发表了负面的评论。他们抱怨道,店面上写的还是Vesuvio的大字,并没有说是Birdbath,为什么不写清楚这就是Birdbath,而不再是老的Vesuvio了?他们的意思是,这不是原真的了,那店铺就不应该说它是原真的,而应该把“非原真性”标示出来。实际上,人们想要弄清楚这个空间里原真的东西是什么。这件事告诉我,即使保留的只是历史的非常小的一部分,也是一件十分微妙和敏感的事情,因为需要处理好新的东西与原真城市空间的联系。


改成Birdbath有机面包店之后的店面


在百老汇的某个街角,曾有一副巨大的DKNY* 墙面广告画。由于它尺寸巨大,并且将纽约的景色与DKNY的Logo结合起来,它十分显眼。但是后来,这个巨大的广告画被另一家服装公司的广告画所取代了。就是这样一件广告被换掉的事情也令我感到,保存零星的历史痕迹是非常微妙的事情,


DKNY是一个创立于1989年的时装品牌,创始人为Donna Karan,DKNY就是”Donna Karan New York”的首字母缩写。


DKNY在百老汇的广告画


我认为这是原真城市空间的一个模型。因为我们在这些商店和其他消费场所里看到的,其实是近乎于博物馆式的对历史的保护。另一个例子是,时代广场里的Forever 21* 旗舰店中,柜台全部用纽约的不同街区来命名,例如”Soho”。而在曼哈顿的Urban Outfitters** 新店,它从外面看就像一个通常由移民经营的社区小市场一样,里面却是该品牌的精品店。


*Forever 21是美国的一个标志性快时尚品牌。

** Urban Outfitters是创立于1970年的一个美国时尚品牌。


曼哈顿的Urban Outfitters店外面和里面


最后,我想留给大家一些问题去思考:我们在塑造的原真性到底是什么?我们在哪些地方塑造着原真性?我们是否能通过一定的管制与规则,让旧的场所与新的场所在原真的城市中共存下去呢?



· 讲座视频 ·

点击边框调出视频工具条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width=500&height=375&auto=0&vid=d0764pcmxn5  

讲座地址:https://vimeo.com/243331895

参考资料:

《裸城:原真性城市场所的生与死》,Sharon Zukin

《空间与城市》,陆扬

图片来源:

图1 

http://www.skyscrapercenter.com/building/empire-state-building/261;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Statue_of_Liberty_National_Monument_STLI_02-02.jpg

http://www.forensicgenealogy.info/contest_398_results.htm

图2 讲座照片

图3 http://www.tfaoi.com/aa/9aa/9aa444.htm

图4 讲座照片

图5 讲座照片

图6 https://www.filmaffinity.com/es/film198586.html

http://www.decouvertes-occitanes.fr/fr/dvd-et-cdrom/194-dvd-farrebique-georges-rouquier--3760024550376.html

图7 

http://www.nycinsiderguide.com/manhattan-neighborhood-map

http://blog.hola.com/hot-shots/2014/03/como-orientarse-en-ny/

图8 

http://www.minube.net/place/vesuvio-bakery-a2153796

https://movie.douban.com/photos/photo/2515126234/

图9 https://www.nycgo.com/articles/soho-shopping

图10 讲座照片

图11 

http://thebirdfeednyc.com/2014/06/14/nyc-nostalgia-june-14-1938-in-harlem/

https://img.andrewprokos.com/17856-harlem-street-scene-0493-500x334.jpg

图12 

http://www.nypap.org/preservation-history/robert-moses/

图13 

http://www.goodreads.com/book/show/7184702-naked-city

图14 

https://www.kollekkt.com/sites/default/files/places/broadway-market-london_0.jpg

图 15 

http://images01.tastingtable.com/images/articles/2014_05/nyc-brooklyn-redhook-carlos-ayala-elolomega-salvadoran-papusa-slideshow7.jpg?auto=format,compress

http://williamsburghousenyc.com/

图16 讲座照片

图17 

https://www.boweryboogie.com/2017/06/following-dkny-hollister-mural-disappears-behind-6-story-office-development/

图18 

https://a.scpr.org/i/0e8ac49d34bf501532b289c050883359/35359-full.jpg

END


推荐书目

左:Naked City: The Death and Life of Authentic Urban Places

右:中文版《裸城:原真性城市场所的生与死》


:左:《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简·雅各布斯;

右:《城市发展史》 刘易斯·芒福德


左:《消费社会》  让·鲍德里亚;

右:《城市的胜利》  爱德华·格莱泽


左:《建筑师解读布迪厄

右:《全球城市 地方商街:从纽约到上海的日常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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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母卓尔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系2018级研究生,外文系英语第二学位在读。


卓尔在雷锋的其他文章

《超越建筑理论——进击的建筑人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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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卓尔

排版:艺酱

点击“阅读原文”,补充阅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陆扬老师的文章《空间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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